两人在厨房边做饭边做 肿瘤医院旁有一间抗癌厨房,来做饭的都是“逃难”的人
江西省肿瘤医院西侧的一条巷子,走进去不到两百米,能看见一张显眼的红色招牌挂在路旁,上面写着四个大字——爱心厨房。
这间不寻常的“厨房”位于两栋自建居民楼的窄巷之间,占据了门口向内十余米的纵深,两米宽,一侧是白瓷砖案台和水池,用来洗菜切菜,一侧摆着十个煤炉,用来炒菜。
这间厨房开了19年,一直供癌症患者及家属做饭,收费便宜:炒一个素菜只需一元,荤菜两元,煲汤三元,提供免费的调料和厨具,时间不限。
(点击观看视频)
与仅一墙之隔的肿瘤医院相比,这里烟火气十足,剁肉声、锅铲声、高压锅呲呲声此起彼伏,饭菜的香气从小巷子里悠然飘出。
厨房里人来人往,炉火不息,对于许多患者家属来说,在这里做菜的时光,是他们在亲人患病的重压下,获得的难得喘息和安慰。
爱心厨房的创办人万佐成、熊庚香夫妇已年近七十,但仍坚守在此,“人得了病都想吃家人做的饭,病人也好,家人也好,有了这个厨房总归能少一点遗憾”。如今他们最朴素的愿望是,只要身体还好,就把厨房继续办下去。
爱心厨房
万佐成的一天,从凌晨4点就开始了。
他下楼后做的第一件事,是给屋里屋外十余个炉子生上火,再放上水壶。每天他都要烧大量的开水,方便人们做饭。知道病人化疗后普遍胃口不好,他还会熬上一大锅粥。
(万佐成在生火)
天蒙蒙亮,熊庚香就开始淘米煮饭,来做菜的人多时,她一天要煮上十余锅饭。
早上八点开始,陆续有患者家属提着水桶,装着菜和油,来到这里做饭。十点左右,人流达到高峰,家属们在大门左侧的案板上处理完食材,赶紧拿起一口锅,转过身寻找空闲的炉灶。
万佐成踱着步穿梭于人群中,时时注意每个炉子的状况:火不够了,他拿起火钳添新煤;锅放在那没人炒,他拿着锅铲帮忙;高压锅不能放在屋外,怕出安全事故,一定要提醒客人放进一楼小房间……
熊庚香则站在厨房中部,拿着饭勺,守着三口饭锅,不时大声冲着前方喊:“关上水,不要浪费!”
(熊庚香负责煮饭,人多的时候一天能煮十多锅)
下午一点过后,人群渐渐散去,夫妻俩收拾厨具、盖上火炉,将案台擦拭干净,然后开始准备自己的中饭。虽然创办了爱心厨房,他们自己却吃得随意,一锅豆笋,一碗头天的剩菜,就打发了一天。
吃完已临近下午四点,万佐成上楼休息一会,熊庚香继续淘米煮饭,等着晚上的客人。两人要一直忙活到晚上十点才能休息,第二天则又要继续忙碌,这样的生活已经日复一日坚持了整整19年。
熊庚香形容在这里的日子好像“坐牢”,一年365天都围着这间厨房转,但她不觉得在这“坐牢”是件坏事,“只要不在那里坐牢就好”,一边说着,一边手指着肿瘤医院的方向。
(万佐成夫妇打扫完后已到下午三点,开始吃中饭)
创办厨房源于一次偶然。
2003年,万佐成夫妇在街口做早点生意,凌晨两三点起来炸油条,还请了两个人帮忙,趁着天亮前炸好2000根油条,送去南昌的几所高校食堂,一天能赚几百元。
一天早上,他们刚在街口炸完油条,一对夫妻推着小孩过来,手里提着菜,小心地询问他们,是否可以借火给他们炒菜。坐在轮椅上的小孩患了骨癌,在医院住久了,说想吃妈妈做的菜,吵着要回家去。他们一路问了很多餐馆,都被拒绝。
万佐成看着小男孩一条腿已经没有,实在可怜,立马同意让她借火炒菜。小孩妈妈炒了两个菜,煮了一锅西红柿蛋汤,想要付些钱,万佐成没同意。
(万佐成夫妇在为早上来煮饭的患者和家属做准备)
那时候一块煤球才2毛钱,万佐成想着,反正炸完油条剩下的炉火也没用,告诉她以后都可以来炒菜。
没想到一传十十传百,肿瘤医院里的人都知道这里可以免费炒菜,家属们没到饭点就来排队,一直到一两点都有人等着。六个炉子不够了,万佐成又自费添了十几个炉子。
病人们来得多了,问万佐成,是不是可以收点费用,于是万佐成夫妇收5毛钱一个人。厨房一直亏本经营,直到2016年物价上涨,才定价为1~3元,勉强维持着运转。
(万佐成穿梭在做饭的患者家属之间)
万佐成夫妇住在巷子一侧的三层独栋中,一个月房租4000多元。2018年,政府负担了一部分房租,他们搬到二楼,炸油条的生意也停掉了。
经营“抗癌厨房”成为他们生活中唯一的事。
“逃难的人”
有空时,万佐成夫妇很喜欢和病人或家属们聊天。熊庚香常常靠着饭锅,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,跟熟人说起自己小时候因为没饭吃而受苦的故事。
(熊庚香在和来做饭的患者家属聊天)
她将来这里做饭的人比喻成难民,“他们都是来逃难的人”,而她要为这些人提供一个可以吃上一口饱饭的地方。
在这里办厨房近20年,万佐成与其他的亲戚朋友的关系越来越淡漠。亲戚曾骂他“自讨苦吃”,“他说我们有钱有条件,还要跟癌症病人搞在一起,死了活该的。还有人说这个病是很厉害的,传染了就会死掉”。
但万佐成明白,癌症不是传染病,何况亲戚朋友不过逢年过节见一面,而跟这些病人们的交往是日复一日的。“他们远离(我)就远离吧,我做得高兴,身体也好,这样就行了。”
(万佐成)
给他留下最深印象的患者是老饶,五十多岁,肝癌晚期,医生说只剩下3至6个月寿命。刚来爱心厨房时,万佐成就发现,老饶心态很好,一来厨房就跟他聊天。“他开心得很,(他觉得)死就死嘛,管他活三个月还是六个月,活一天开心一天。”
老饶最终活了三年,最后躺在病床上,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,通知家人接他回老家。临走前,老饶想来看看老朋友,救护车没法开进小巷,他躺在担架上被推进了厨房。
万佐成还记得老饶那天的模样,“他哭着,说在这里三年都很开心,没有遗憾了”。看着老饶一副跟他道别的模样,万佐成忍不住流泪,告诉他不要激动,回家好好休养,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。
四天后,老饶走了。
(万佐成在给患者家属帮忙)
万佐成觉得,来过这间厨房的千千万万个人都跟老饶一样,心中是会感激他的,有的人没有说出来,但他能感受得到。“在人生最后的道路上帮助了他们,他们每个人心中都有我。”这就是他最大的满足。
在与癌症病人的交往里,万佐成也怀着对父亲的歉意。1993年,万佐成夫妇决定来南昌发展。在那之前,万佐成在乡下打水井,熊庚香也能干,包下二十多亩田,夫妻齐心,攒下不少钱,是村里较早的一批万元户。
为了让下一代不再种田,他们带着儿子来到南昌。来了不到两年,餐馆生意做得红火,万佐成的父亲却得了肺癌。
(万佐成看着患者家属打包做好的饭菜)
在万佐成的印象里,父亲身体强壮,“年轻人干活都干不赢他”。他记得,父亲六十多岁还能骑一百多里单车从老家来看他,当天往返。
患癌后,医生诊断认为,父亲做手术也无法延长太久寿命,手术费也要几万块,于是父亲做完化疗便回到了乡下。
万佐成回忆,父亲的最后几个月一直瘫在床上,全身疼痛,靠打杜冷丁才能勉强活着。因为疼痛,父亲也吃不下饭,人越来越瘦,“死不了,活不行”。而那时他一直忙于南昌的餐馆生意,没有时间在身旁照顾。
确诊后两年,父亲去世了。他能体会到癌症患者家属的心情,所以,也在日后一遍遍安慰着他们。
(张女士在说起丈夫的病情时忍不住落泪)
万佐成记得一个男人,儿子患骨癌,住在三楼,妻子患宫颈癌,住在五楼,男人自己的手也有些残疾。来这做饭时,男人曾跟万佐成说他不想活了。万佐成劝他,“你死了,那两个人更可怜。他们死是得了病,没有办法,你就要陪他们到人生的终点。”
每次这个男人来厨房炒菜,万佐成都不收钱,逢年过节还要塞些钱和生活用品给他,希望能帮他们一家渡过难关。
最后,男人的儿子治了两年后去世了,妻子痊愈出院,他们至今仍好好活着。
食味人生
每一个来这里做菜的人心里都明白,患上癌症的家人正面临着人生最大的难关。他们来到这里,做几个菜,煲一锅汤,希望患者能吃得好一点,或许对病情也有帮助。
彭云总是在人少的时候来到厨房,给父亲煲一锅汤。她的父亲肺癌晚期,正在做化疗。
(彭云从家里带来瓦罐给父亲煲汤)
今年过年回家,她从家里带来瓦罐,觉得这样做出来的汤更美味。可惜她低估了煤炉的火力,汤汁咕嘟咕嘟冒出,排骨却还没有熟透,第二天还是用回了高压锅。
南方冬天湿冷,她顾不上关节处的冻疮,在半露天的厨房里变着花样给父亲做饭。父亲时常没有胃口,她会在汤里多放点盐,再让父亲多喝水。
等待的时间里,她自己在外买一份盒饭,边等边吃。在照顾父亲的这几个月里,彭云久违地感受到与父亲之间的情感连接,父亲变得非常依赖她,离开不到两小时就会打电话询问情况。
像彭云这样的顾客不在少数,他们匆忙来到厨房,做完饭又赶紧回到亲人身边,用陪伴给患病的亲人带去力量和安全感。
(在等待的时间里,彭云给自己买份盒饭边等边吃)
厨房里也不乏有自己来做饭的病人,老雷就是其中之一。每天上午11点结束治疗后,他去买一把青菜,带着从家里带来的一小瓶油,来厨房炒菜,盛两碗饭,三元钱吃上一天。
老雷去年6月查出肺癌晚期,如今已花了三十多万。患病前,他和妻子在老家安宁县务农,确诊后,妻子曾陪他住了一段时间,不到一周就回家去了,家里还需要人干活,不然就没了收入。癌症治疗对他来说是笔巨大开支,在吃饭上省一点便是一点。
孩子们曾劝万佐成夫妻俩放下厨房去旅游,但是万佐成觉得,自己正在做快乐的事,还有很多人需要自己。
他知道,蜂窝煤燃烧产生的二氧化硫、一氧化碳等,对身体有害,平日里吃剩饭剩菜也不健康,但他和老伴在这种环境下生存了二十年,两人都还身体硬朗。
(抗癌厨房里,患者家属送来的锦旗和手写的感谢信,左划查看)
熊庚香也是如此,在她的逻辑里,自己几十年没生过大病,是因为办了“抗癌厨房”,她宁愿这样“服侍人”,也不想要别人来照顾她。
她甚至想过,如果有下辈子,还要继续把这个厨房办下去,“只要不进医院,比什么都好”。
(文中彭云为化名)
视频、剪辑:魏简、小野 | 文字:魏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