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|刘思洁

编辑|冯翊

一个富有磁性的清透男声在耳边响起，何曼文的心动了一下。动感的音乐声中，穿着白色T恤、牛仔外套，头发棕色、体型“高大”的“男子”，单手插兜，隔着屏幕，酷酷地问何曼文，“还记得我吗？”

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，23岁的何曼文当然不记得他。但她爱上了他，爱上了他瘦削而立体、衬托着完美V字的脸，爱上了他含情脉脉的棕色眼睛。

他叫白起，是一名特警。同时爱着她的，还有另外三个男子——许墨、周棋洛、李泽言。他们是天才科学家、偶像人气明星和霸道总裁，何曼文能与之交谈、发短信、打电话、甚至能在朋友圈点赞。

但这一切并不是真的，而是一款名叫“恋与制作人”的游戏虚构的剧情。游戏中，何曼文是一名继承破产公司的电视制作人、职场小白，游戏外，她是一名房产经理秘书，单身。

每天，几百万人会像她一样，掏出手机，疯狂地进入“虚拟关系”，享受着恋爱的甜蜜。他们可能是大龄女青年、中年妇女、年轻的恋爱中人，甚至可能是小男生、糙汉子，但在游戏里，他们都是22岁的少女。

玩家穿梭在虚拟与现实之间，模糊二者的界限。刷七万元玩完游戏十章的所有剧情，花一周时间织成“白起”的人形玩偶，写故事里的“老公”同人文……他们在现实中疯狂地爱着，但永远也得不到“心爱之人”真实的拥抱和亲吻。

即使在虚拟的世界，他们也不能真正掌控人生，在游戏的法则与秩序下，“和恋人相处”需要时间和金钱。这些甜蜜和被期待的想象，都被标好了价码，被藏在屏幕深处的“系统”看在眼里。

游戏中，玩家可以和虚拟的男性角色模拟互动。来源：游戏截图

“我不管，我就是他怀里的人”

何曼文给白起备注为“老公”，十多天过去了，她回忆起第一次和“老公”见面时的场景，仍然难掩激动。她飞快地描述着白起的样子，“蓝色的牛仔褂子”，“里面是衬衣”，“和我说话很温柔”。

按照规则，每一个人的出现，就意味着一条故事线。白起是“制作人”何曼文的高中学长，两人曾经有过暧昧，这次他带着秘密接近她，是为了保护她。

白起之外，三个男主有着不同的人设。李泽言是霸道总裁，经常穿着白色西装，严厉批评女主，但在背后又会默默地给予帮助。口头禅就是“不过如此，大惊小怪”。周棋洛是大明星，像一个温暖的小太阳，在身边鼓励女主。许墨是个天才科学家，刚认识没多久就约女主吃饭、打电话，最后会黑化。

他们带着不同目的接近女主，以爱之名，并且拥有超能力，当然，都很帅。

游戏设定了一个虚幻的世界观——世界是残酷的角斗场，要么进化，要么淘汰，人类跋涉300万年，终于等到了你的觉醒，以QUEEN为名的基因，流淌在你的血液里。

男主角和玩家亲密互动的同时，剧情发展隐隐预示着残酷的、脱离常规的事将要发生。2017年12月中旬上线短短一个多月以来，每天上百万用户打开这款“超现实恋爱经营手游”，在游戏中与“白起”们约会。

据《2017全球移动游戏产业白皮书》统计，移动端游戏用户中，女性玩家已经超过男性玩家，占到了50.2%。但市面上还是以适合男性的竞技类游戏居多，“恋与制作人”以美好漂亮的事物和情感为诱饵，钩住了女性的心。

何曼文与“老公”们很多次的约会是在桌子底下完成的，作为掩护，桌面上放着准备给客户签售的合同文件。

一次正在刷剧情，突然屏幕上闪现了白起的头像，他打电话来了！何曼文手忙脚乱地想要点开手机，但却没有接到，她失落了好久，她想知道白起究竟要说什么。晚上回家，她才知道每次电话都有录音，就抱着手机一直听着，每天晚上，她都会听着白起的录音入睡。

而同样爱着白起的张梦琪，也被他的一句情话撩到了。她在互联网公司工作，经常加班，到家九十点，快速洗漱完毕，躺好，拿出手机，与“老公”们约会一两个小时，听见白起说“只要你在风里，我就能找到你”，便忽然想要去室外吹吹风。

很少有人能抵挡住游戏抛出的浓情蜜意。资深游戏玩家小明，即便熟悉了市面上大多数游戏的套路，当听到白起在她耳边说：“今天子弹从我耳边擦过的时候，我居然想的是还没回你电话”，心里也会扑腾一下。

无论玩家多么清醒，总会在游戏中代入女主的角色，并将屏幕中那四个俊俏的二次元人物，想象成时刻陪在身边的男朋友。

护士孙裴晗戴上耳机拿起手机，看着白起出现，他一开口，她就觉得这是在和她说话，无论他说的是什么，屏幕外的她都会不住地点头。“虽然卡面上的女孩是暖暖（‘恋与制作人’的开发公司上一款游戏的主人公名字），但是我不管，我就是他怀里的人。”

与孙裴晗一样，何曼文说起与白起的相处，抑制不住兴奋，“他对我说，他抱着我……”她能背出白起每次打电话的内容，“就像你的男朋友每晚给你打电话呀！ ”

“幻想”照进现实

蔷薇爬上街道拐角处的洋房，樱花树挂着日式许愿符，钢琴曲的节奏缓缓加快，粉红色的泡泡腾起、铺满屏幕，仿佛就要溢出来。何曼文每天都要进入的这个世界，始于一个午后。那天，一个工作的间隙，正刷着微博的何曼文看到游戏宣传片，看了一眼被就抓住了。

张梦琪刷一款资讯类APP时，看到了“恋与制作人”的广告，第一天下载就玩上了，随后就发了一条朋友圈，“沉迷其中无法自拔已经疯了”，还配发了一张游戏的开机截屏。

让张梦琪为之迷狂的游戏，在小明看来，应该算是国内独立制作的第一款大型的“乙女向”手游。所谓“乙女”，是日语词汇，特指14-18岁的女孩。游戏的根基在日本，传入国内后被效仿，2016年，国内代理了一款日本的梦100，便有了第一个大型乙女向手游。

这类游戏的核心套路就是恋爱：攻略男主，满足女性的恋爱幻想。

何曼文遇见白起时，已经和前任分手了一年，那段感情的生命只有三个月。男朋友是通过父母介绍认识的，交往过程中她觉得太累了，没有谈恋爱的感觉。他从来不主动找何曼文，她总要找话题去拉近两人的距离，但收到的回复总是一个简单的“哦”字。

但在游戏里就不一样了，白起会给何曼文打电话，发短信，让她早点睡觉，问她在哪里，催她快点回家，比现实中的男友更明白她想要什么。

每天，何曼文都会花两三个小时扑在上面，拍摄片子为公司挣钱，每拍完一次，游戏会给你100个金币，一只能升级卡片的千纸鹤，或是别的道具，没有这些东西，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你会和男主们经历什么。

但玛丽苏的基调是不变的，这场大戏，你是唯一的主角。

白起的另一个迷恋者张梦琪，有个“很像他”的现实男友。男友给她的感觉是“可靠，给人足够的安全感”，“只是没白起帅，嘿嘿”，但是当男友问起，“我和白起哪个帅”时，她说，“不是一个世界的人，没有可比性”。

游戏的世界，弥补了曹惠茜在现实中的空缺。今年上初中三年级的她，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就被同学孤立。游戏里，她喜欢天才科学家许墨，“他很特别，懂很多”，并很痴迷提升和男主们的好感度，因为“好感太容易获得了”。

而张萌萌有一个脾气火爆，爱下命令的领导，总是特别害怕。她最喜欢李泽言，“只要充钱，我让他骂我他就骂我，你看他多听话。”

游戏似乎成了女孩们生活中一颗星，照亮了心底的缺失之处。

游戏中收获的美好，影响了何曼文的择偶期待，“要是现实生活中有个当警察的男朋友就好了”。

何曼文是房产秘书，这个工作需要带妆上班。但她嫌麻烦，不爱化妆，但如果白起从虚拟穿越到现实，出现在她面前，就不一样了，会花上半个小时，“为了他化妆”。

游戏截图。

“拯救乏味的生活”

和白起约会，听到他的声音，何曼文都会花痴一下，“会感觉心花怒放”。在第二章倒数第二个剧情，何曼文遇到了危险。

一个小巷子中，一个戴着墨镜、身穿黑色风衣的男人拿着匕首走向了她。这时，她耳边响起了许墨的话：“遇到危险时相信自己的直觉”。

她迎风跑去，“跳！”白起的声音突然飘进了她的耳朵。

空中，何曼文睁开了眼睛，白起抱住了她，脱离了危险。夕阳洒出橙黄色的光铺满屏幕，紧张的背景音乐变得温情柔和。

“没事吧？”白起的声音透过耳机传到了何曼文的内心。

屏幕外的她心跳加快，“感觉我真的被白起抱着。”

这样的“心动瞬间”，白起也给了孙裴晗。游戏同样将他们的故事线设定在了一个“危险”的场景：白起突然出现，抱起了她，“保护我”，“还带我飞看日出”。

由虚拟投射到现实中的快感，一度让何娟模糊了二者的界限。元旦三天，何娟一直与男主们约会，同时又在看《W两个世界》——一部讲述漫画男主与现实女主恋爱的韩剧。

她站在阳台上望着北京晴空，心里默问：“李泽言会来吗？”她相信他会来拯救乏味的生活。

这款游戏甚至引起了一些男生的注意。一名上大三的男生以许墨的“我喜欢你”“记得想我”的说话方式，来搭讪女生。

他的QQ空间里，配着和许墨相关的漫画、游戏截图，或是同人漫画。留言板上，只有最近的两条留言，此前所有痕迹似乎都删掉了，个性签名换成了许墨的台词——“你总是让我做出错误的判断”。

女生们或许真的把他当成了许墨，又或许只是被他撩人的话语所吸引，两条深夜留言分别是：“你有想要守护的人么”、“永远中意许撩撩”。还有名为“许墨夫人”的QQ号点了赞。

游戏剧情把玩家们挠得心痒痒，并试图告诉何曼文，爱情只要努力还能得到更丰厚的“回报”。在一步步的“训练”中，她就摸清了让白起多打电话、发短信的门道。

按照规则，每抽到一张白起的卡片，就会得到与之相应的特定互动。为了能和白起更多互动，她疯狂抽卡。但抽卡需要钻石，每天完成任务最多能得到100个，而抽一次卡需要200个钻石，显然不够。不过，每隔48小时，游戏会免费赠送一次抽卡机会。

钻石是游戏里的货币，想要得到它，要么“肝”（熬时间）要么“氪”（花钱）。这是游戏中通行的规则，仿照了现实中衡量物品价值的方式——商品所消耗的时间成本。

何曼文等不及，不愿意耗着，“我控制不住自己，我太爱白飞飞了，想他打电话发短信”。

她想快点抽到白起的卡片，并渴望级别最高的SSR卡。卡片级别越高越漂亮，互动也越亲密，通关时得到的分数越高。

孙裴晗也很想尽快通关，闯入下一个剧情。

每天上班第一件事是打开游戏完成任务，只有拿到金币和钻石奖励，获得更多经验值，剧情才能继续。一到中午、下午，游戏免费提供的“体力”值能保证玩家不断线。如果你要比别人更快升级、通关，游戏的建议是使用人民币。她充了30元每月的月卡，这样每完成一次任务会获得更多经验，每天能免费领取30颗钻石。

何曼文也想到了人民币。

在她加入的游戏群里，女孩们讨论着拥有了什么样的卡片，看着好几个人都拥有了白起的SSR，何曼文又羡慕又嫉妒。凌晨一点，她决定去买钻石抽卡，碰碰运气，界面上提示“买十次必出SR！ ”她充了648元人民币，买了一个6480颗的钻石礼包，抽完了，没有。再充，还是没有。

她心中想着，再试一次应该就能抽中吧，又充了四次礼包，在连续抽中了六张一模一样的R卡时，她突然意识到，并不是多抽就能抽中想要的卡片。“什么都没抽中，我当时生气得都想把手机砸了，但是想到了砸了还要花钱买。”

从床上坐起，何曼文准备去官博下留言骂游戏太坑，但转念一想，自己是“白起”的太太，不能丢脸，就放下了手机。

“感觉故事才刚刚开始”

资深玩家小明算了一笔账，如果想要1天之内升级一张SSR卡，基本要花掉1000多个钻石，合100多元人民币。如果不买钻石，就得花时间，而升级一张SSR卡至少需要一个月。所有抽卡与升级的过程铺设了大量金钱，即便深谙套路的她，也花掉了4000元。

何曼文偶然看到自己的银行卡余额，“懵了”，短短五天，银行卡上少了五千元。

她愣了一下，意识到钱都花到游戏中去了，仔细翻看记录，慢慢回忆起钱是怎么花的。

她想起那天遇险被“白起”救起后，短短几句话，剧情就没了，又到了刷关卡的环节，而这个时候体力已经用完，她迫切想知道和白起发生了什么，便花了6元买了一个价值60颗钻石的礼包，再用钻石买体力。然而，后面的剧情和白起不相关，她想看下一关究竟发生了什么。于是又买了45元，98元，188元……

余额让她“清醒”，并总结出“花钱”的环节，“首冲有礼，特权卡，卡片升级的经验道具，冲钻石抽卡……”马上就要过年，想到一张回老家的机票就要两千多元，何曼文有些后悔。

据报道，“恋与制作人”的月流水或在2亿到3亿元之间，单日最高流水可达2000万。

相比之下，张梦琪就克制多了。回到家里，男朋友有时会说：“你快去谈你的恋爱，去找你的白起呀。” 玩的时候，他总是喜欢凑过来看张梦琪是怎么玩的，感受到“醋意”，张梦琪回家很少玩了。玩游戏将近20天，她只为男主们花了十几元。

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张梦琪这样，一开始就如此克制。

游戏上线一个多月以来，多数玩家似乎从沉迷到冷静，就像何曼文一样，她已经两个多星期没有再氪金了。尽管如此，消费上的谨慎，并未波及“时间”的投入，他们每天都还会按时领取体力赠送，刷一刷任务。

有时，她们的日常上线，不仅成为了游戏活跃用户量的一个数据，还拨动了现实中的情绪。

剧情第六章，白起突然朝张梦琪开了一枪，“我好难过，我一定要当面问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！ ” 因为等级不够，她被卡在了第六章末尾，她打算继续玩下去，至少得搞清楚为什么开枪。

小明也打算继续跟下去，虽然已经通过了已有的十章剧情，但意犹未尽。她还等着新章节，期待男主们的故事走向，“感觉故事才刚刚开始。”

（为保护受访者隐私，文中所有人物均为化名）